中世紀風格的耶穌誕生圖

沈湘

看慣了寫實又充滿戲劇情節的基督教繪畫，很難想像在西方宗教藝術史上有一段黑暗又停滯的時期，稱為中古時期—與前期的希臘羅馬時期的崇尚自然，或是與後面文藝復興時期的回歸人本主義迥然不同—它的風格是一種以圖像符號為主，反對寫實造型（寫實的形體容易與偶像崇拜畫上等號），所以捨棄了原有的視覺透視、大小比例、以及光線等等重要繪畫的要素，呈現出來地反倒像是沒有受過藝術訓練的人的創作。拜占庭藝術是指東羅馬時期的藝術表現，是在榮耀神性、壓低人性。表現出來的風格則是人物僵直，不露情感，用大量的金色來顯示神的榮耀，也參雜很多圖像寓意，畫大物體以顯示其重要，但又因不使用透視而使物體漂浮在畫面中，倍感不自然。

杜喬（Duccio di Buoninsegna 約 1255-1319），是中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畫家之一，活躍於義大利Siena及Tuscany等地，他的生平記載不多，是介於畫家與畫匠之間的創作人，畫風有很濃厚的拜占庭風格，但又不墨守成規。僵硬的人物肢體中往往也透露出絲毫的表情，衣著線條也漸進柔和，畫風令人玩味，創立 Siena School，對之後文藝復興影響頗深。

《耶穌的誕生與以賽亞、以西結兩先知》The Nativity with the Prophets Isaiah and Ezekiel 這幅畫原本是裝置在義大利 Siena大教堂祭壇《聖母像》Maesta下面連環嵌版中的第二幅畫，這祭壇上的畫都是蛋彩畫（tempera）畫在木板上，很可惜後來在 1711 年整修時，有些畫被拆開來後被賣到不同的地方，目前這幅畫是保存在美國馬里蘭的 National Gallery of Art。

此畫可分為三部分，左右兩邊分別為先知以賽亞與以西結，左邊是以賽亞，手中拿著書卷寫到：「因此，主自己要給你們一個兆頭，必有童女懷孕生子，給他起名叫以馬內利（就是神與我們同在的意思）。」（以賽亞書7：14）以賽亞面朝左方為了將此畫與前幅的《受告圖》相連結。右側以西結手中書卷則寫到—耶和華對我說：「這門必須關閉，不可敞開，誰也不可由其中進入。因為耶和華以色列的神已經由其中進入，所以必須關閉。」（結44：2）兩位先知站立雙側，都是來印證神的話語，為中幅的君王誕生加持。

中幅的繪畫主要則是描述耶穌誕生的情景，這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聖經故事，記載在路加福音２章６－12節：「他們在那裡的時候，馬利亞的產期到了，就生了頭胎的兒子，用布包起來，放在馬槽裡，因為客店裡沒有地方。在伯利恆之野地裡有牧羊的人，夜間按著更次看守羊群。有主的使者站在他們旁邊，主的榮光四面照著他們；牧羊的人就甚懼怕。那天使對他們說：『不要懼怕！我報給你們大喜的信息，是關乎萬民的；因今天在大衛的城裡，為你們生了救主，就是主基督。你們要看見一個嬰孩，包著布，臥在馬槽裡，那就是記號了。』」耶穌在馬棚誕生，牧羊人側立在旁，天使環繞唱歌，稱頌讚揚救世主的降生。讀者也許會問：「這幅畫有甚麼特別？老掉牙的故事，配上僵直的人物，馬利亞既不漂亮，耶穌也不可愛，鐵青的臉，還不如兒童聖經故事裡的插畫，活潑動人、刻劃生動。」但是筆者認為，在眾多記載耶穌誕生的畫作中，這一幅算是簡潔有力，不譁眾取寵，忠實反映聖經，又透露著當時生活的情形，亦可從一些蛛絲馬跡觀察到藝術風格的轉變。

拜占庭藝術的特徵就是人物神性化，而非人性，所以要「去人化」。所有的聖者頭上都會有一個金色的「盤子」，即光環Halo；使用大量的金色／金箔，展現神的尊貴；肢體像木頭刻板僵硬，人的臉上沒有表情；缺乏寫實感，人物多半飄浮空中，並且以「體積大小」來決定人物的重要性。如圖中為主題的馬利亞身型較眾人龐大許多，她身著藍色袍子（那是馬利亞在宗教畫典型的衣著），杜喬使用的群青色粉ultramarine blue在當時的歐洲要從阿富汗進口，是極其珍貴的顏料，代表對馬利亞的尊崇。她躺在紅色的墊子上（象徵生命）；臉上顏色青綠，則是因為畫作年代久遠，皮膚顏色已經褪去，剩下的是原來的底色。與以賽亞面部顏色相比便可了解，這並非杜喬敗筆的產物。馬利亞與墊褥因缺少地平線，均飄浮空中，可見透視原理在當時是不被重視的。

杜喬也用明暗對比手法，來凸顯第二重要的耶穌；在暗黑的岩洞中躺著的是裹著布的耶穌，但是新生兒並非躺臥在母親懷中，而是在馬槽裡，母子之間沒有互動，更顯示去人化的目的；但是杜喬超越拜占庭的成規，為母親畫了一副憐愛的眼神，馬利亞定睛在這新生兒的身上的，以顯明母愛的偉大。將嬰孩包裹，似乎是史前時代至今就有的習俗，路加記載的這一段可能是史料記載中最出名的「包裹的嬰孩」呢！耶穌身後的牛與驢子也不是隨便亂加在畫中的，這可是出自於以賽亞書１章３節所預言：「牛認識主人，驢認識主人的槽，以色列卻不認識，我的民卻不留意。」

馬利亞左下方則是約瑟，他雖是聖者（頭頂著光環）卻非基督耶穌的生父，這時刻沒能被杜喬一同畫在馬棚中，而被擱置在一旁。約瑟的右邊則是兩位婦人為耶穌洗澡，時空交錯地安置在這幅圖中，若觀看其它同時期的聖母畫，不難發現，當時畫風偏好圖像而非真實，社會看待小孩亦是「縮小版的成人」也就是說畫中的嬰兒頭與身體比例與成人一樣的，只是小號的成人，有一種不真實感。也可以說當時教會要求的耶穌形象就是要一個「小大人」而非嬰孩。但這裡杜喬已經試著突破成規，給了洗澡的耶穌算是恰當的身材與面部表情。想要再看到寫實的畫法就得等到文藝復興時期了。

更有趣的是，我們常有的刻板印象：耶穌是誕生在馬棚裡（一個有四根柱子的茅草屋頂棚子在空曠之地）。但是這張畫清晰可見，這棚架被放置在石洞中，這又如何解釋？路加２：７確實寫到耶穌是被放在馬槽裡，但是馬槽又在哪裡呢？對這個解釋有不同的說法，要是與此畫相印證的話，即是當時的住屋，有很多是以石洞為居，亦可能蓋在石洞之上，下層多半為豢養的動物所居。所以馬棚／牛棚有可能是在山洞之中，與牛羊同住，此處便有馬槽（為放置牛馬草料之處）與畫中場景相謀合。石洞外眾多天使環繞，或觀看、或竊竊私語、或報訊息，這種互動與交流，又已經超越拜占庭的那種刻板的表達。天使的手卷上寫的即是「不要懼怕！我報給你們大喜的信息，是關乎萬民的。」（路２：10）前方的牧羊人與羊群正抬頭向上觀看，好似正聽著天使報佳音。

杜喬的特有的畫風代表是在他的衣摺處理方式以及山洞的脈絡紋理。他的畫風細膩，人體雖嫌僵硬，但是他在處理衣紋的時候卻是小心的，又極具觀察力，反而令人有真實感。馬利亞雖為藍袍裹著身體，但我們可見袍下的姿態並未因為被蓋住而隨便亂畫，約瑟雖是縮著坐在一旁，但是他手拉袍的姿勢也顯示出杜喬對衣服摺痕處理的功力，兩位在旁的先知的衣服也相同繼承細緻柔和的線條，這種方式與拜占庭僵硬幾何的圖案式表現法迥然不同。再看到他對巖石的處理也是一流的，他手下的山峰俊俏、線條有力、光線分明，與同一時期佛羅倫斯的喬托（Giotto di Bondone，棕葉集42集封面畫家）相較之下，杜喬的風格相對細緻，肌理變化與明暗處理也更完善，似乎也在想辦法遠離拜占庭的作風。

今日的耶誕節充斥著商業炒做的風氣，又有多少人能靜靜回想在二千年前耶穌為贖人罪來到世間？希望藉由杜喬的這一幅耶穌降生時的情景，褪去亮麗包裝的外表，還原初衷：尊貴的君王基督耶穌降生在幽穢陰暗的馬槽，是何等榮耀，又是何等謙卑！我們又是何等榮幸，有人子降世，為我們生，為我們死，使我們不致滅亡反得永生。杜喬雖用去人性化的繪畫方式，卻能夠切切實實地描繪當時的氣氛，這不是也挺深入人心的嗎？拜占庭風格繁瑣的圖像表徵，枝微末節的寓意，嚴謹到耶穌旁邊站的是哪一種牲畜都有考究，緊扣著聖經的一言一字。雖沒有誇張的情感表露，這種樸實的描述也在提醒我們讀聖經時應有的態度，就是要謹言慎行，敬畏耶和華，得以認識神。

（原載於基督之家第三家《棕葉集》45集）

參考資料：

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zh-tw/哥德式藝術

http://vr.theatre.ntu.edu.tw/fineart/th9_1000/open-14-broadcast.htm

http://www.ces.org.tw/download/tee/Orthodox/G-藝術%28增訂版%29.pdf

基督教的藝術淵源與拜占庭藝術

https://www.nga.gov/collection/art-object-page.10.html

http://www.omhksea.org/2011/12/the-symbolisms-of-the-orthodox-icon-of-nativity/

http://sophy-western-art.blogspot.com/2013/04/2-5-byzantine.html

https://reasonsforhopejesus.com/was-jesus-born-in-a-stable-cave-house/

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Swaddling

http://mentalfloss.com/article/66691/why-do-babies-medieval-paintings-look-so-old-and-scary